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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姑婆，”林館長撫摸著畫框邊緣，“我爺爺說，她去世那天，整棟樓的鴿子都在哀鳴?！?lt;/p>

畫框的背面貼著一張泛黃的剪報，是當(dāng)年的社會新聞，標(biāo)題觸目驚心：“和平大廈千金墜樓，疑因情傷”。旁邊用紅筆圈出報道中的一句話：“死者手中緊攥一枚黃銅鑰匙”。</p>

“姑婆留下遺囑，要把所有遺物留給趙亦辰先生，”老人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木箱，“但他從未出現(xiàn)過，這些東西就一直由我們保管?！?lt;/p>

箱子里有本日記，1948年的日歷上，每一頁都標(biāo)著小小的記號。12月24日那頁畫著圣誕樹，旁邊寫著：“亦辰說平安夜帶香檳來，要在舞廳跳一整晚。”</p>

翻過幾頁，字跡變得潦草：“報紙上說他要訂婚了，是我看錯了嗎？閣樓的天窗好像在漏水，雨打在玻璃上，像在哭?！?lt;/p>

最后一頁只有一句話，墨水暈開了一片：“紅裙子還沒穿給你看呢。”</p>

陳曦的眼淚落在紙頁上，和七十年前的淚痕重疊。她從背包里拿出那疊素描，兩張同樣的梧桐寫生放在一起，一張稚嫩，一張成熟，筆跡卻有著驚人的相似。</p>

“這是……”林館長的聲音顫抖起來。</p>

“是我父親畫的，”陳曦輕聲說，“他當(dāng)年拿到美國的獎學(xué)金，卻在簽證時被攔截，因為爺爺是國民黨軍官。后來他用所有積蓄疏通關(guān)系，卻被告知大廈已經(jīng)查封，您姑婆……已經(jīng)不在了?！?lt;/p>

她拿出那份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他一直想贖回大廈，卻發(fā)現(xiàn)產(chǎn)權(quán)早已轉(zhuǎn)到您姑婆名下。這枚鑰匙，他摩挲了一輩子，臨終前還說，對不起林月軒小姐?！?lt;/p>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陽光穿過葉隙落在畫框上。陳曦仿佛看見兩個年輕的身影在光影里重疊，一個在畫紙上勾勒線條，一個在畫布上涂抹色彩，筆尖相觸的瞬間，時間突然失去了刻度。</p>

“下個月，和平大廈遺址要建紀(jì)念館，”林館長突然說，“我們正在征集文物，這些東西……”</p>

“我捐了，”陳曦把素描放進(jìn)箱子，“我父親的設(shè)計手稿也會一起捐來，包括他晚年設(shè)計的紀(jì)念館方案，他說要在頂樓重建閣樓，保留那個天窗?！?lt;/p>

離開美術(shù)館時，陳曦去了紀(jì)念館工地。工人們正在清理地基，她看見考古隊的同事在指揮挖掘，陽光照在新立的奠基石上，刻著一行字：“紀(jì)念所有未完成的時光”。</p>

口袋里的鑰匙突然變得輕盈，她走到遺址中心，蹲下身，把鑰匙放進(jìn)一個磚縫里。就像七十年前，那個年輕人悄悄藏起信物時一樣，帶著隱秘的期待。</p>

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埃，形成小小的漩渦。陳曦仿佛聽見鋼琴聲從虛空傳來，是《月光奏鳴曲》的，在空曠的遺址上回蕩。她抬頭望向天空，云朵正在聚散，像極了閣樓天窗投下的光斑，緩慢而堅定地移動著。</p>

三個月后，和平大廈紀(jì)念館試運(yùn)營。陳曦站在重建的閣樓里，看著參觀者對著那對素描和油畫駐足。玻璃展柜里，黃銅鑰匙和紅裙碎片并排陳列，旁邊的說明牌寫著：“1949年，一對年輕戀人的信物”。</p>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走進(jìn)來，指著天窗問：“這角度，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p>

“是按原始圖紙重建的，”陳曦笑著說，“連玻璃的折射率都做了考證。”</p>

老太太的眼睛亮起來：“我小時候住這附近，總看見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在對面咖啡館坐一下午，就望著這個閣樓。有次下雨，他冒雨跑過來，只為把傘放在窗臺上。”</p>

陳曦的心輕輕一顫，她想起父親晚年畫的一幅油畫，背景是咖啡館的落地窗，窗外是和平大廈的剪影，桌上放著一杯沒喝完的咖啡，已經(jīng)涼透了。</p>

閉館前，陳曦獨(dú)自留在閣樓。夕陽透過天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像一條金色的路。她走到畫架前，拿起畫筆，在空白的畫布上，慢慢勾勒出兩個依偎的身影，在舞廳的廢墟上，跳起永不停歇的舞。</p>

畫筆落下的瞬間，她仿佛聽見一聲悠長的嘆息，帶著釋然的溫柔，從天窗飄向遠(yuǎn)方。遠(yuǎn)處的天際線正在褪色，而紀(jì)念館的燈光次第亮起，像一串被重新點燃的星辰，在城市的夜色里，閃爍著溫暖的光芒。</p>

紀(jì)念館開館那天，來了很多老人。有當(dāng)年百貨公司的售貨員，記得林月軒總買進(jìn)口的水彩；有舞廳的樂師，說趙亦辰常點《藍(lán)色多瑙河》；還有消防隊員，見過兩個年輕人躲在檢修平臺上看星星。</p>

他們帶來了更多故事：趙亦辰當(dāng)年在工地打零工，只為能多看大廈一眼；林月軒偷偷變賣首飾，幫他湊留學(xué)的路費(fèi)；兩人曾在防空洞里躲過轟炸，靠著一塊壓縮餅干挨過三天。</p>

陳曦把這些故事整理成文字，貼在紀(jì)念館的留言墻上。有天清晨，她發(fā)現(xiàn)墻上多了一張泛黃的船票，1949年3月18日，上海到舊金山，沒有使用過。背面用鉛筆寫著：“船開時，看見大廈頂層有紅裙飄動，以為是幻覺?！?lt;/p>

那天傍晚，陳曦在紀(jì)念館待到閉館。鎖門時，她聽見閣樓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畫筆落在畫布上的聲音。她走上樓梯，看見月光透過天窗，在地板上形成圓形的光斑，而那個光斑中央，放著一支群青色的顏料，管身上的法文已經(jīng)模糊，卻在月色里泛著溫潤的光。</p>

她突然明白，有些等待從來不是單向的。就像這棟大廈，見證過繁華與落寞，卻始終在時光里矗立，等待著被重新讀懂。而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未完成的約定，終將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以另一種方式，抵達(dá)彼此的心底。</p>

陳曦輕輕帶上閣樓的門，把月光和秘密都留在里面。紀(jì)念館的燈光在她身后次第熄滅，唯有頂樓的天窗，還亮著一盞長明燈，像一顆永不閉合的眼睛，凝視著城市的夜空，也凝視著那些在時光里流轉(zhuǎn)的，未曾褪色的深情。</p>

多年后，陳曦的女兒在寫畢業(yè)論文時，查閱到和平大廈的檔案。在一份1987年的維修記錄里，有段奇怪的記載：“頂樓天窗玻璃常自裂，更換三次仍如此，夜間偶聞鋼琴聲?！?lt;/p>

她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陳曦只是笑著指向窗外。紀(jì)念館的閣樓天窗正對著她們家的陽臺，夕陽穿過玻璃，在對面的墻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極了有人在里面跳舞，裙擺飛揚(yáng)，永不停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