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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繼承人小姐對我過于友善」

從六甲山俯瞰神戶，霓虹燈在城市上空閃耀，就像是人工制造的繁星。</p>

好不容易擺脫小孩子們的糾纏，卻失去了同行者神代凜音的視線，真澄問了幾個見過她的孩子，被告知在「凜音姐姐一個人在秘密基地，最靠近星星的地方」。</p>

聽起來像是小孩子的秘語，真澄按捺下刨根問底的理性，打算以微妙的心情來尋找答案。</p>

像這樣一個人在潺潺的春夜里，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謎底，漫無目的在自己不熟悉的夜路上尋找答案——這種旁人看來有點蠢的行為，可能一輩子也很少有吧。</p>

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情，看似普普通通，卻可能由于某一天的到來，而形成一條界線，從此就變得不再普普通通了。</p>

一盞盞街燈捕捉住真澄的影子，道路變成緩慢的上坡路，真澄抬起頭，望著面前這座無名的小山丘。</p>

——應(yīng)該是這里。</p>

附近海拔的最高點。</p>

如果是最靠近星星的位置，那就是這里了。</p>

上山路上沒有燈光，越往高處走，越靠近黑暗。</p>

真澄打開手機(jī)自帶的手電筒，沿著蕨類才剛長出嫩芽的路一直走，在半山腰的位置看到一處設(shè)置在那的觀景臺。</p>

啊，找到了。</p>

孤零零的一盞路燈，在觀景臺前暈散著溫暖的光線，柔和的燈光把周圍點亮，這個地方顯得超脫現(xiàn)實。</p>

光芒中閃耀著的，是從發(fā)根到發(fā)梢都漆黑如墨的秀發(fā)，夜風(fēng)輕浮，長發(fā)微微漾動。</p>

他調(diào)勻紊亂的呼吸，走近上前，看見神代凜音在長椅上縮成一團(tuán)，聲音在靜謐的半山腰緩緩落下。</p>

“原來你在這?！?lt;/p>

真澄在她旁邊坐下，柑橘的香氣撲鼻而來。</p>

“還坐的這么孩子氣?！?lt;/p>

運動鞋被脫下來，歪斜著丟在地上。</p>

少女整個人的姿勢像是西瓜蟲一樣，抱緊大腿，將臉埋進(jìn)膝頭里，嬌軀緊緊縮成一條夸張的曲線，黑發(fā)完全遮住了側(cè)臉。</p>

她該不會在哭吧？</p>

這么想著，真澄脫口而出問道：“哭了嗎？”</p>

“別把我說的那么沒出息?！?lt;/p>

從那具小小身軀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全然不像凜音平時的語聲，像是被扼緊喉嚨，從聲帶里擠出來似的，令人心焦。</p>

“那就讓我看看臉。”</p>

聽到他的話，凜音久久沉默不語，接著才慢條斯理抬起頭來。</p>

就連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也看不見她皮膚上有任何毛孔。路燈的光線淡淡地照亮她輪廓精致的五官，細(xì)致修長的眼睫如蝶翼般顫動。</p>

漂亮的瞳眸周圍微微泛紅，那顆淚痣因而顯得十分煽情。</p>

這不還是哭了嘛。</p>

“抱歉啊，不小心看到你哭鼻子的難堪一面了。”</p>

雖然沒有照鏡子，但真澄肯定自己現(xiàn)在的笑容絕對很惡劣。</p>

還好少女并沒有跟他計較。</p>

幾根細(xì)碎的發(fā)絲黏在濕臉頰上，凜音咬緊下唇，發(fā)自肺腑的聲音喑啞低沉，“本來沒打算哭的?！?lt;/p>

“是因為害怕，而感到不安嗎？”</p>

柔順的黑發(fā)略微上下?lián)u了搖。</p>

“我被自己的軟弱嚇到了?！?lt;/p>

喉嚨不知所措地微微震顫，從凜音口中說出來的字眼，緩緩隱沒在潺潺的春夜里。</p>

“聽到婆婆出事，我心里慌亂的不行，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變得足夠堅強(qiáng)了?！?lt;/p>

“可到頭來，我還是一個總想著依賴他人，軟弱的人?！?lt;/p>

她靜靜垂下眼睫，望向地面的眼瞼輕輕顫抖。</p>

“會感到不安是正常的?！?lt;/p>

真澄輕聲說道：“有什么關(guān)系，想哭就哭吧?！?lt;/p>

“長大了想哭卻不能哭的情況有的是?！?lt;/p>

“我才不要?！眲C音咬緊牙關(guān)說。</p>

“哭泣可不是成年人該有的軟弱行為?！?lt;/p>

“哦？但你還不到喝酒的年紀(jì)吧，說成年人有點……”</p>

“只要會喝酒，就能算是成熟了嗎？成熟不是這么廉價的東西吧?！?lt;/p>

凜音以毫不讓步的氣勢反唇相譏，聲音似乎一點點正變回平時的語聲，不過這點變化就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p>

“抱歉，是我說錯了，作為賠罪，來，這個給你?！?lt;/p>

干脆認(rèn)輸后，真澄流露出仿佛預(yù)謀已久的表情，變魔術(shù)似地拿出一罐飲料，遞給凜音，“喝不了酒的話，先嘗嘗看這個吧。”</p>

是一罐保健綠茶飲料。</p>

凜音稍微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接過綠茶，真澄看到她柔軟的掌心處，有指甲留下的彎月形傷痕，心臟莫名地揪緊。</p>

“謝謝。”</p>

拉開易拉罐，她像在驅(qū)寒似的雙手?jǐn)n住綠茶，嘴唇輕貼杯邊，輕輕啜飲后，定定看向真澄。</p>

“……你是故意的嗎？”</p>

真澄嘴角勾起促狹的弧度，“很苦對吧？”</p>

少女臉上依舊掛著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不過細(xì)細(xì)觀察，就能察覺到她的眉毛扭曲著，似乎在努力忍耐著苦澀。</p>

“無聊?！?lt;/p>

凜音不當(dāng)一回事地扭過頭。</p>

真澄感覺自己心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被挪開了，語氣輕松地開口說道：“瀨野和久遠(yuǎn)剛才和我聯(lián)絡(luò)了，我告訴她們沒事，不用擔(dān)心?！?lt;/p>

“嗯。”</p>

凜音淺淺點頭，輕聲細(xì)語地說了句“對不起?！?lt;/p>

“比起對不起，我更希望你對我說謝謝?！?lt;/p>

“謝謝……”</p>

“……對不起?！?lt;/p>

“怎么又說對不起了?！闭娉问Φ馈?lt;/p>

“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lt;/p>

神代凜音偏著頭凝視真澄的雙眼，格外認(rèn)真地說道。</p>

“那件事啊，都過去兩周了，我根本無所謂。”</p>

“不，有些事情，如果不好好說出口的話，就會在心里打成死結(jié)?！?lt;/p>

坦率認(rèn)真的臺詞果然很有神代的風(fēng)格，真澄點點頭，輕佻地笑著說：“好啊，那你把代理店長的位置還給我吧?！?lt;/p>

本來只是為了打趣，沒想到面前的少女卻很認(rèn)真地應(yīng)下了。</p>

“嗯。我確實是這么打算的。”</p>

“誒？”真澄詫異地看向她。</p>

“本來就是為了替井健先生守住心血，才勉強(qiáng)接下的?！眲C音說：“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父親那種總是逃避責(zé)任的人，不想讓你破壞這份心血，所以才對你說了那些話……”</p>

“那你現(xiàn)在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p>

凜音泛著水光的紫色眼眸，映著真澄的臉龐。</p>

“……是個有點壞心眼的人?！?lt;/p>

真澄失笑，看來她還對剛才的惡作劇耿耿于懷。</p>

“但……也是個很認(rèn)真的人，有才能的人?！?lt;/p>

少女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比我更成熟，更冷靜，更適合擔(dān)任店長，所以繼承人的位置，應(yīng)該還給你?！?lt;/p>

真澄沒正面回答，而是把自己的掌心放在膝蓋上，隨意道：“60萬円的高薪水，就這么還給我了，沒關(guān)系嗎？”</p>

“……”</p>

“那只是……”</p>

“那只是善意的謊言，對吧？”真澄順著她的話頭把語句補(bǔ)全：“不過我覺得，在福利院的孩子，說不定根本不需要這些謊言也沒關(guān)系，他們都很堅強(qiáng)?！?lt;/p>

只是這份堅強(qiáng)下，保護(hù)的是比普通人加倍的軟弱。</p>

就像他身邊的這位少女一樣。</p>

神代凜音的唇瓣細(xì)微地顫動起來。</p>

“我一直都知道……”</p>

“福利院的大家都是孤身一人，所以不得不堅強(qiáng)起來?！?lt;/p>

“在這個國家，親生父母的利益高于兒童的利益。濫用親權(quán)的情況相當(dāng)普遍，只要父母想把孩子送進(jìn)福利院，孩子就可以輕易被送進(jìn)去?！?lt;/p>

她訴說的是令人心疼的現(xiàn)實。</p>

“所以，你是被你爸爸……”</p>

真澄問的時候有點顧忌，措辭小心翼翼。</p>

“是的，他把我拋棄了?！睆膭C音口中說出的話，冷峻地讓人吃驚：“不過沒關(guān)系，我也不想再和那種男人有瓜葛?！?lt;/p>

“是嗎……不會覺得孤單嗎？”</p>

“不會?！?lt;/p>

少女說得斬釘截鐵。真澄盯著她，看了片刻之后才移開視線。</p>

“這樣?！?lt;/p>

真澄點點頭，裝出被她騙過的表情。</p>

微妙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p>

凜音驀地抬起螓首，真澄也跟著移過去視線，兩人仰望著同一片夜空。</p>

今晚的月色很亮，所以星光就顯得微弱。</p>

少女朝夜空伸出手，櫻粉色的指甲反射著路燈的光線，像是在試圖抓住它們。</p>

圓潤的齒尖嵌在下唇唇瓣上，似乎十分糾葛，玫瑰花瓣似的豐唇被咬了又咬，變成愈發(fā)鮮艷的嫣紅。</p>

良久，她囁嚅嘴唇，輕聲說道。</p>

“……我，出生在群馬縣的鄉(xiāng)下，家里經(jīng)營著一家名叫「神代神社」的古老神社?！?lt;/p>

輕柔搖曳的劉海遮住她的表情。從劉海篩落的陰影，在凜音的臉上烙下憂郁的痕跡。</p>

“因為家里只有女兒，所以需要女婿繼承神社。我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結(jié)婚的，父親從神戶上京，與母親相遇。”</p>

凜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娓娓道來，語氣一點沒有平時的自信，但真澄卻闔緊雙唇，不忍心打斷她。</p>

因為那是推心置腹的話語，講這種真心話需要勇氣，而勇氣是不能被打斷的。</p>

“可是……”</p>

“如果不愛母親和我，為什么……一開始要和母親結(jié)婚呢？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呢？”</p>

“如果那么討厭神社，為什么要接下宮司的職務(wù)，又輕描淡寫地拋棄這份責(zé)任呢？”</p>

“我不能理解，所以，我絕不會成為逃避自己責(zé)任的輕浮之人。”</p>

少女的話音透著堅定，鏗鏘有力的字眼擲地有聲。</p>

“抱歉，和你說這些，讓你感覺很麻煩吧?！?lt;/p>

“不會?！?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