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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來日當磨折

四月十七清晨，臨安城西北的錢塘門外，九曲從祠，王顯廟旁的北山之水邊，兩棵橘子樹下有一座墓地，低矮的土丘前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書‘賈宜人之墓’。</p>

“宜人”就是宋代命婦的封號，這似乎是某家豪門大戶衰落之后，家中老夫人亡故，雖然有個封號，卻還是難以起大墓，只能如此草草安葬，在周圍的墓地中十分不顯眼。</p>

此時十余名漢子立于墳?zāi)怪?，羅懷言指著這座墓地，對一名大約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說道：“你確定就是這里嗎？”</p>

中年人有些畏縮，卻還是點了點頭：“正是這里，俺爹為了不讓秦老狗發(fā)現(xiàn)，只能立這樣一個墓碑，而且在墳?zāi)怪苓?，種了兩棵橘子樹，二十年了，這兩棵橘子樹……竟然已經(jīng)如此高大……竟然都已經(jīng)二十年了……”</p>

說到這里，中年人莫名落淚，不多時便已經(jīng)淚流滿面。</p>

羅懷言嘆了一口氣，隨后將幾錠金子放到中年人手中：“忠義之士，辛苦你們了?！?lt;/p>

中年人卻沒有看手中的金錠，淚流滿面之余只是連連搖頭：“俺爹死之前就告訴俺，早晚有這么一日，早晚有這么一日岳元帥會平反昭雪。即便俺爹看不到，俺也能看到，俺看不到，俺的兒孫也能看到，如今，終于到了這一日了嗎？”</p>

劉淮回頭，看著此人。</p>

二十年前，岳飛在大理寺被冤殺之后，如果按照流程，就會直接在大理寺墻角找個地方草草埋了。</p>

但是獄卒槐順卻是有感于岳飛的忠義，不顧危險，將岳飛的尸體偷運出來，并且埋在此地，種樹立碑，用大理寺的勒字鉛桶與岳飛的隨身玉玨為憑證，以期待來日岳飛平反昭雪之時，能得到安葬。</p>

然而槐順卻并沒有等到這一天，他在數(shù)年前去世，臨死前將這個重任交與了自己的兒子。</p>

也就是面前這名喚作槐康的中年人了。</p>

原本劉淮還以為自己會費一番手腳才能找到這名被記載在野史中的小人物，可他卻沒有想到，在楊倓的幫助下，只是稍稍翻閱了大理寺小吏過往的花名冊，就順利將槐順找了出來，并順藤摸瓜的找到了他的家人。</p>

隨后，羅懷言出面，以山東義軍的身份與槐康接洽，在展示了許多繳獲自金軍的旗幟與金鼓之后，終于獲得了對方的信任。并且在離開臨安的這一日，羅懷言說服槐康將劉淮帶到了岳飛的墓前，以作祭拜。</p>

然而這卻并不是來自朝廷方面的平反。</p>

劉淮正色說道：“槐大哥，今日我等只是祭拜岳元帥，并不能為他正名。但是槐大哥，你也莫要著急，太子馬上就要登基，到時候自然有人會為岳元帥平反昭雪。”</p>

槐康將金子放在一旁，隨后從懷中顫顫巍巍的掏出一枚玉玨，遞了過來：“這是從岳元帥身上摘下來的信物，如此一來，俺也算真正洗清了俺家的罪孽了?！?lt;/p>

劉淮有些動容，上前俯身將金錠撿起來，塞到槐康懷里，復(fù)又將那枚玉玨推了回去，握住槐康的雙手說道：“槐大哥，罪孽都是秦老狗與朝中貴人犯下的，你們都是黔首，清清白白，并沒有任何罪孽。”</p>

槐康搖頭說道：“不，俺爹說了，當日在大理寺沒有挺身而出的人，在朝中沒有為岳元帥仗義執(zhí)言之人，皆是戴罪之身，只不過這種罪孽不是人間的縣官可以判罰的，卻在幽都王那里一筆一筆的記了下來。</p>

俺爹說，秦老狗是要被千刀萬剮的，但是他這個助紂為虐的怯懦之人，卻也免不了油鍋里走一遭，今日，今日俺終于能……”</p>

說罷，槐康終于泣不成聲。</p>

劉淮再三嘆氣，望著這名在史書上也記了一筆的小人物，心中難免感嘆：如果此時宋國的貴人們能有百姓三分廉恥，兩分骨氣，早就已經(jīng)克復(fù)中原了。</p>

劉淮也只能連連安慰槐康，隨后在對方情緒緩解之后，方才開始了祭拜。</p>

說是祭拜，卻也沒有太牢之類的祭品，只有雞鴨幾只，薄酒一壇，外加幾炷香罷了。</p>

陸游、畢再遇等人在劉淮的帶領(lǐng)下分為兩列，向著這座小小的陵墓恭敬行禮，隨后劉淮又在碗中倒上酒水，三碗放在陵墓前，與祭品肉食之類的東西放在一起，最后則是給自己斟滿了一碗。</p>

“岳元帥?！?lt;/p>

劉淮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緩緩說道：“你的路走不通了?！?lt;/p>

“你已經(jīng)試過了，我父親也已經(jīng)試過了，我……我也已經(jīng)試過了，我用盡了辦法，卻發(fā)現(xiàn)這條路已經(jīng)走到了頭，無法再前進一步了?！?lt;/p>

“接下來，我要試一下別的路?！?lt;/p>

“如果我最終失敗了。到了下邊，還請不要斥責我……”</p>

說著，劉淮飲下了半碗酒水，將剩下半碗灑在地上，沉聲說道：“尚饗?！?lt;/p>

“尚饗?！笔嗳擞袠訉W(xué)樣，同樣將碗中酒水半飲半撒。</p>

“走吧，死者已矣，以后之事，還要我等生者去做?！眲⒒闯谅曊f罷，隨后就對著槐康拱了拱手：“令尊乃是有大功于民族，莫說幽都王那里會網(wǎng)開一面，千載之下，也會有令尊的一筆。”</p>

說著，劉淮翻身上馬，對已經(jīng)呆愣住的槐康說道：“槐大哥，今日離別，還望槐大哥能保重身體，來日再相見?！?lt;/p>

望著戰(zhàn)馬奔騰遠去的背影，槐康看了看那座低矮的墳?zāi)梗S后又握著手中的玉玨，摸著懷中的金子，心中百味雜陳，眼淚再次落了下來。</p>

劉淮抵達了臨安城北渡口之后，卻有人前來稟報。</p>

“虞相公前去驛站拜訪，攔下了辛五哥，說是有要事相商?！蹦敲炱杰姵錾淼膮⒅\軍事不是只知道廝殺的武夫，知道這種事情很犯忌諱，說完之后就滿頭大汗的替辛棄疾辯解：“都統(tǒng)郎君，五哥是有分寸的，絕對不會做出背離山東之事。”</p>

劉淮點了點頭，對著身側(cè)幾名親衛(wèi)說道：“還有幾個時辰開船？”</p>

羅懷言看了看太陽說道：“還有三刻鐘?！?lt;/p>

劉淮走到了一個茶攤子旁坐下：“你們都先上船，我就在此等待三刻鐘。”</p>

與此同時，驛館內(nèi)，虞允文負手看著書寫在大庭白墻上的一首詩，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問道：“辛五郎，這首詩也是你寫的嗎？”</p>

辛棄疾神色恭謹，但言語卻一點也不恭謹：“虞相公，今日是我等要啟程北上的日子，到了北地后，我等就要繼續(xù)與金賊拼命了。虞相公若真的只為了這點小事而來，是不是有些過于不把辛某放在眼里了？”</p>

虞允文也不惱怒，只是呵呵一笑，隨后坐回到了位子上：“那老夫就開門見山，辛五郎既有文華，又有韜略，如何不留在大宋呢？當日老夫所說，五郎來日必為樞密使，的確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實意?！?lt;/p>

見辛棄疾沉默，虞允文繼續(xù)說道：“若是你擔心山東那邊有牽扯，老夫也可以親自與耿節(jié)度與魏公他們分說，總不會讓你落個埋怨?！?lt;/p>

辛棄疾終于開口，卻不是答應(yīng)或者拒絕，而是詢問了另一個問題：“虞相公，無論文華韜略，劉大郎都勝我百倍，虞相公為何不留下劉大郎呢？”</p>

辛棄疾并不知道劉淮已經(jīng)跟虞允文攤牌，所以對虞允文沒有拉攏劉淮感到十分好奇。</p>

虞允文張了張嘴，隨后搖頭失笑：“原本老夫想說山東不能沒有劉大郎之類的言語，可暗室之中，倒也不用敷衍?！?lt;/p>

虞允文看著辛棄疾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因為劉大郎是一個無比堅定之人，許多堅定之人是不撞南墻不回頭，而劉大郎是撞了南墻也不會回頭，只會活生生將自己撞死在南墻上。</p>

而你辛五郎則不同，你雖然堅定，卻也能做到權(quán)巧變化。老夫想，以你的眼光，不難看出這天下事將在宋金之間決定，既然要抗金，那么早一日來到大宋中樞，也就能早一日干涉這天下大事，豈不比在山東消磨時間要好得多？老夫保你兩年之內(nèi)就能充當州郡主官，如何？”</p>

辛棄疾再次沉默了。</p>

應(yīng)該說虞允文給的條件已經(jīng)十分優(yōu)容了。</p>

辛棄疾今年才二十三歲，兩年之后二十五歲，即便有淮西數(shù)場大戰(zhàn)立下的功勛，在這個年紀當上知州、知府也是過于駭人聽聞的一點。</p>

然而這次辛棄疾沉默的時間卻不是很長，很快就面露坦然的說道：“虞相公不愧為天下智者，看人堪稱洞若觀火，我確實不如劉大郎那般堅定。若是北地事不可為，那么劉大郎八成是要廝殺到底，而我也八成會投奔南朝，再圖恢復(fù)，不會跟著劉大郎在南墻上撞死?！?lt;/p>

虞允文點頭，卻也沒有因為辛棄疾的自陳而小覷于他。</p>

為了大志慷慨赴死與為了大志忍辱偷生到底孰優(yōu)孰劣，誰好誰壞，已經(jīng)爭論了一千年，再爭論一千年也不會有答案。</p>

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誰都不容易。</p>

“但是……”辛棄疾頓了頓，抬起頭來，直視虞允文的雙眼：“但是，這橫亙在天下的南墻，終究還是被劉大郎撞開了一道口子，我又如何會放棄山東，放棄與金賊直接交鋒，來到大江之南，當什么富貴官人呢？”</p>

說著，辛棄疾起身，對著虞允文一拜：“虞相公，末將還是感謝虞相公的錯愛的，但末將終究做不得偏安之事，告辭?！?lt;/p>

隨后，辛棄疾就帶著最后兩名親衛(wèi)，一起走出了驛館，上馬之后，徑直離去了。</p>

而虞允文卻也沒有惱怒，同樣起身，轉(zhuǎn)身看著白墻沉思片刻之后，方才轉(zhuǎn)身離去。</p>

只留下墻上還沒有徹底干透的墨痕。</p>

正是：</p>

山外青山樓外樓，</p>

西湖歌舞幾時休。</p>

暖風吹的游人醉，</p>

直把杭州作汴州。</p>

虞允文離開驛館之后，卻并沒有回到官衙辦公，而是緩緩來到了城頭，望著水門之外，呆呆出神。</p>

無論如何，這天下的局勢，終究是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p>

這一天，是紹興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p>

在碼頭看到飛馳而來的辛棄疾，劉淮大笑出聲，隨后上前拍著對方的肩膀說道：“我還以為你要在江南當官人呢！”</p>

辛棄疾同樣微笑說道：“就我這個活潑性子，在江南有什么意思？循規(guī)蹈矩當個官人，非得把我憋死不成?！?lt;/p>

劉淮笑意更濃了，回頭看向龐大的臨安城，嘆了口氣說道：“棄疾似去病，臨安非長安。走吧，一起上船！咱們一起回山東！”</p>

“當不得大郎你如此夸獎?！毙翖壖苍缇土?xí)慣了劉淮的出口成章，拱手說道：“只是此番南來，終究不能掃蕩寰宇，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屬實是遺憾。”</p>

劉淮在前面走著，聞言大笑說道：“怕什么？下次咱們再來，就一定是安定天下的時刻了！”</p>

辛棄疾也微笑點頭，邁開腳步，登上了早就已經(jīng)揚帆的艦船。</p>

……</p>

臨安，東宮。</p>

趙眘正在試穿天子冕袍，雖然臉上極力想要壓抑住欣喜之色，卻還是有笑意從嘴角露出來。</p>

這是禪讓大典之前的一番演練，當然，趙構(gòu)是不用出席的，但是身為太子的趙眘卻不能怠慢的，不僅僅需要在禮官面前背誦全部臺詞，更是需要穿著厚重的禮袍來回走動。</p>

在已經(jīng)漸漸炎熱的初夏，這么做可就太受罪了。</p>

史浩在一旁有些緊張，他十分擔心周圍的太監(jiān)中有趙構(gòu)的密探，會向趙構(gòu)通報趙眘的姿態(tài)，以至于讓禪讓大典再橫生波折。</p>

此時身在皇宮中的趙構(gòu)卻沒有再猜忌太子，而是向著楊沂中招手：“正甫，你來?！?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