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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戰(zhàn)群諫（七）

大宋與遼國、西夏得以維持當前和平的前提，并非“歲賜”，而在于遼國與西夏國內(nèi)的土地、糧食及財富，尚能供養(yǎng)其國內(nèi)的臣民？</p>

趙旸的這番言論好似驚雷般在殿內(nèi)君臣的耳畔炸響，令眾人為之震撼。</p>

半晌，參知政事龐籍忍不住插嘴道：“趙正言這番言論，發(fā)人深省，然恕在下愚昧，不得要領……契丹雖是胡人之后，卻也崇仰我中原文化、效仿中原王朝，自建國以來便自詡承漢唐之制，偽稱中原正統(tǒng)，應當不至于做草原胡人行徑……再者，若契丹果真治國無方，令其臣民受饑寒之苦，撇開澶淵之盟不提，也理應是我大宋趁機進攻，怎會……”</p>

趙旸微微一笑，心下暗道：宋時的人還是頗為淳樸的，心思遠不及后世，尤其是某些國家。</p>

他想了想道：“龐相公誤會了，我并非說遼國會效仿草原胡人劫掠大宋，也無意談論遼國治國如何，我想說的是……資源?！?lt;/p>

“資源？”龐籍一愣。</p>

“對。”趙旸點點頭道：“即一國疆域內(nèi)的土地、礦藏、江河、湖泊、林木、山丘等資源，例如土地，更多的土地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可以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與財富，這些叫做一國之體量。漢末三國年間，蜀國為何無法擊敗魏國？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蜀國體量遠不如魏國。以今朝西夏為例，只要大宋不犯蠢，西夏永遠無法擊垮大宋，二者體量相差太大?！?lt;/p>

這話說得殿內(nèi)君臣皆一臉尷尬，畢竟大宋前幾年與西夏交鋒可是連敗三陣。</p>

偷偷看了一眼官家有些難看的表情，龐籍輕咳一聲道：“趙正言可莫要輕視西夏，西夏國力及軍隊皆不可小覷……”</p>

“呵?！壁w旸笑著搖頭道：“并非我小瞧西夏，就西夏的體量……想要擊垮它在我看來并不難?！?lt;/p>

龐籍一驚，拱手道：“愿聞高見。”</p>

趙旸欲言又止地看著龐籍，朝高若訥瞥了一眼。</p>

龐籍頓時醒悟，笑著點點頭岔開了話題：“在下明白了，若契丹國內(nèi)的土地無法養(yǎng)活其國內(nèi)的臣民，介時契丹就會考慮從我大宋奪取國土，是這個意思吧？”</p>

趙旸其實知道遼國遠沒有到其疆域所能承載人口的上限，因此并未正面回答龐籍，以免日后落下話柄，想了想避重就輕地問高若訥道：“大宋每年獻給遼國的歲幣，高相公覺得足以養(yǎng)活遼國的臣民么？”</p>

高若訥看了眼一會喊他高相公一會又對他直呼其名的趙旸，著實有些不愿回答。</p>

“高相公不知可以找人回答?！壁w旸輕笑道。</p>

“哼。”高若訥輕哼一聲，一臉不情愿地回答道：“據(jù)我所知，城中尋常民戶，三四口之家，一年購糧所費少說也有四十千，即四十實貫，更不提其他挑費。二十萬銀、三十萬絹雖價值不菲，但換算成錢最多也就六、七十萬貫，滿打滿算也就僅夠養(yǎng)活兩萬人，自然不足以養(yǎng)活遼國臣民?！?lt;/p>

趙旸撫掌稱贊，點點頭道：“我覺得也是，那五十萬銀絹，充其量也就供遼國宮廷、權貴吃喝享用，盡管會因此流入民間，帶動遼國經(jīng)濟，但最根本的還是在于遼國的資源能否養(yǎng)活其國內(nèi)的臣民。換而言之，大宋每年獻納于遼國的歲幣，并不能真正杜絕遼國進犯我大宋的可能……是也不是，高相公？”</p>

“……”</p>

高若訥難以反駁，半晌才勉強辯道：“即使如你所言，但……但不能否認宋遼兩國已有五十年未有交兵。”</p>

趙旸嗤笑著搖搖頭，反問道：“那是澶淵之盟及每年獻納歲幣的功勞，還是大宋軍隊的功勞？我先前說過，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主要在于奪取利益，其中資源最為關鍵，更多的土地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可以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與財富，反哺國家使變得更為強盛。遼國疆域雖廣，但多是貧瘠之地，不利耕種，且氣候寒冷、兼之人口亦不如大宋，就發(fā)展國力而言更為困難，不及大宋坐擁中原多數(shù)富饒之地，氣候宜人、人口亦眾多。若大宋果真羸弱到遼國可以傾吞，高相公覺得遼國會在乎什么盟約么？稚子懷金行于鬧市的典故，我相信諸位臣僚都讀過，也應知曉其中道理。至于歲幣，那更是笑話，等傾吞了大宋，什么都是他的?！?lt;/p>

高若訥默不作聲。</p>

見此，趙旸環(huán)視一眼殿內(nèi)群臣，又說道：“昔日隋煬帝三征高句麗，世人都道其好大喜功，然不久之后，唐太宗亦遠征高句麗，莫非唐太宗亦是昏君？說到底還是因為高句麗日益壯大，頻繁襲擾中原王朝，漸成禍患，不可不除，這叫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據(jù)我所知，太祖滅后唐前，也是這般回絕后唐國主之求和的，這算不算祖訓？”</p>

“……”</p>

滿朝文臣面面相覷，不知情的以目光向同僚求證，而知情的則微微點頭示意。</p>

此時趙旸繼續(xù)說道：“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對待四鄰皆是如此，只要其強盛，便將其削弱，甚至將其覆滅，目的自然是消除威脅。這些國家求強難道有錯么？又或者錯在中原王朝？其實都不然。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之爭，不分對錯，與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同理?！f回遼國，我不否認宋遼兩國已有近五十年未見兵戈，有人稱應當盡力維持兩國當前的和睦，我其實也并不反對，但正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即使五十年未見兵戈，誰敢保證遼國不會再度威脅到大宋？”</p>

“……”</p>

整個殿內(nèi)寂靜無聲。</p>

原因無他，只因數(shù)年前的“慶歷增幣”事件還歷歷在目——即西夏李元昊稱帝引發(fā)宋夏戰(zhàn)爭時，遼國趁機威脅宋國，后經(jīng)雙方談判，在澶淵之盟的三十萬銀絹基礎上再增加十萬銀、十萬絹，合五十萬銀絹。</p>

雖說慶歷增幣的最終結果導致遼、夏交惡，兩次發(fā)生戰(zhàn)爭，于宋國大為有利，但遼國威脅宋國卻也是不爭的事實。</p>

對此趙旸并不清楚，只是以為說服了殿內(nèi)群臣，便轉頭看向高若訥：“高相公可以保證么？”</p>

事實擺在眼前，高若訥自然也無法駁斥，神色復雜地看著趙旸。</p>

盡管心中仍然厭惡，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來歷蹊蹺的小子確實是有才能的，提出的種種論點連他都覺得受益匪淺。</p>

“不能?！酥?，趙正言莫要指望從我口中聽到別的?！?lt;/p>

高若訥鄭重其事道，隨即在朝官家作揖后，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p>

趙旸愣了下，隨即便明白了高若訥的意思——這家伙還是怕被逼問“是否應當改動崇文抑武之風氣”這一問題。</p>

而眼見高若訥亦被趙旸說得啞口無言，黯然回到原來的位置，殿內(nèi)群臣嘖嘖稱奇之余，亦不禁小聲議論。</p>

畢竟是整整八人了，一連駁退八名具有臺諫身份的官員，即便他們也未必有這個能力。</p>

而此時趙旸已將目光投向錢明逸，笑著招呼道：“錢權知府？錢內(nèi)翰？”</p>

錢明逸萬萬沒有想到與他聯(lián)名彈劾的八名臺諫居然會逐一被那小子駁退，并且是駁得啞口無言。</p>

考慮到自身也無把握，他自然不敢上前。</p>

趙旸連喊兩聲不見錢明逸有何反應，殿內(nèi)群臣私議紛紛，趙禎也覺得有些意外，喚道：“錢內(nèi)翰為何不上前與趙卿一辯？”</p>

心知橫豎躲不開，錢明逸暗嘆一口氣，邁步走到殿中，朝官家作揖道：“趙正言伶牙俐齒、口似懸河，臣自忖辯他不過，與其獻丑、不如藏拙。再者，今日朝議耗時頗長，臣也不欲再做耽擱。趙正言要罵要辱，悉聽他便?！?lt;/p>

倒是實誠……</p>

趙禎心下暗樂。</p>

此前他還擔心趙旸一人無法處理，但在親眼看到這小子一連駁退八名臺諫后，他暗暗稱奇之余，自然也不認為錢明逸就能例外。</p>

他轉頭看向趙旸，卻見趙旸歪著腦袋看著錢明逸，右手作勢探入懷中，似笑非笑道：“那我可要念萬民書了……”</p>

回想起趙旸當日那份萬民書，錢明逸面色漲紅，羞惱道：“悉聽尊便！”</p>

話音剛落，就見趙旸果真從懷中取出一份札子。</p>